當房思琪遇上李國華

Danny Lin
foolish b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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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min readMay 23,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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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哈利,她也不是莎莉。她不是 Frankie,他更不是 Johnny。

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寂寞,卻享受受人崇拜地位的中年男人,一個視玩弄年輕女學生情慾為無物的中年男人。另一個是情竇初開,對愛情的幻想,美好遠過於現實,一個才正要成長,一切都剛開始萌芽的國二女學生。兩個年紀相差幾乎可以當爺孫的人,不是乾柴烈火,就這麼碰撞上了。

有網友說,「房思琪」其實是「防師騎」的諧音,作者是意有所指,或許吧。不過,我覺得另一層意義是:「防」「思」「其」,「防」是防止,「思」指的是想念、想到,「其」指的是李國華。 2014年,房思琪意外又偶遇了「李國華」,讓那段痛苦的回憶又湧了上來,過去三次自殺未成,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恢復稍微成人的模樣,這下又被打入無底地獄了,這麼痛苦,痛苦到最後連她最愛的文學、最喜歡的閱讀,她一個字都看不去,以致不得不從政大中文系休學。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已經在盤算一個新的計畫。

2014年8月,她在自己的日記上寫了一篇進學解,默默在心底盤算著,這次一定要了結了。只是,沒想到這個計畫如此慘烈,最終,也留下了自己未完成的故事,一本小說,而最後,除了讓自己跟讓自己覺得痛苦的世界告別,這個未完成的故事將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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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一般人對於「精神病患」的印象,總是「神經病」般的粗淺,認定就是胡亂、瞎扯、不正常、脫離現實,但仔細想想,人的精神狀態有多少種呢?三千六百五十五萬多種!這是我胡謅的,不過世間那麼多人、那麼多種人,肯定不止這個數字。 作者林奕含。且讓我們撇開最後結束自己生命的結果,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這本書,大概只有掏心剖肺了。哪一個作者會在自己的介紹上寫「沒有什麼學經歷。所有的身分裡最習慣的是精神病患。 」呢?明明是世俗認定的「 滿級分 」、「漂亮寶貝」,但她極度厭惡這些無端掛在自己身上,沒有加冕效果的形容詞,反而對外界看她的眼光、自己遇上的一切,痛恨至極。

十八歲的秋天,第一次休學,第一次自殺,第一次住精神病房。十九歲的秋天第二次自殺,第一次住加護病房。二十歲的秋天第三次自殺,第二次住精神病房。二十一、二十二歲的秋天僥倖了。二十三歲的秋天第二次休學。 摘自秋煞人

與其說這是一場控訴,倒不如說這都在作者的計畫中,只是,她選擇了把自己內心掏空,把那些過去十幾年無法對人說的一切,都透過書中的幾個角色演繹出來了。看著故事,不,應該說,這是完全從內心鏡像出來的實錄,像是想要對無處說、那些說不出口的自己贖罪的回憶錄,像是要一次了結的告解,她在對自己年少時被欺騙的純愛與生命告解。在這之前,她自殺過兩次,你或許可以想,第四次,也就是真正結束生命這一次,與這本小說,是她計畫跟自己還有認識的朋友、家人、自己的純愛告別的安排吧。

她在網誌裡「開學」一文曾經提到:

我不後悔我愛過別人,因為我不能就地毀棄我的創傷、噩夢。確實這是我自找的,但這已經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我唯一做錯的是記錄它、坐在那裡以工筆描繪它。 …可怕的並非他愛或不愛我,我想或不想他,而是我相信我所寫下的,小說般的日記,裡面每一件事都是幻覺。我以為當我相信了我所經營鋪張的,以自己為主角的變態小說,我就成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了。

她優渥的家境背景,還有父母生給她聰明的頭腦、漂亮的臉蛋,帶給了他很多苦惱,卻沒有給她一個可以跟父母談心談情的環境,這是可以想見的。試想著,在一個自認是上流層級的家庭裡,會是什麼模樣呢?就像住在皇宮裡的王子、公主,想必也奢望著跟一般窮人家一樣,可以跟爸媽打鬧,躺在懷裡哭,但是這樣的家庭背景,卻沒有給她同等的空間。

她的另一篇網誌寫著:

爸媽以為我的作家夢是對考試失利的反動,是在物理化學面前跌跤,所以跟中文私奔。爸媽搞錯了,那就是一次考試而已,要進醫學系,再考個試就好了。

道盡了富裕、具一定社會地位的家庭,對小孩子的期待,原來這麼的偏向父母,就好像連生命都是為了父母的期待而存在,更甭論期待你門當戶對,期待你敦品勵學了。

在飯桌上,思琪用麵包塗奶油的口氣對媽媽說:
『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
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
『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
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

對於父母,她沒有太多的批判,只是用文字默默的抗議。父母的缺位,讓她只恨自己為何被生成這個樣子,連好學都成了罪過,彷彿,這一切都是安排好,該由她來承受似的。 對於生命的結束,她在網址上的文字,其實已經超脫了。

死亡,所謂死亡之路,不是電影裡那樣,晴雲樣的白枕頭,白床單,床頭香水瓶似的藥罐,說完一句優雅而智慧的話,一隻手撲通掉出被單外。真正的死亡之路,一張病危通知引領你走向下一張,一路消毒水如雨,灌溉出五顏六色的藥丸,一顆藥丸落下地,抽長出更多、更繽紛的藥丸,很多吐物、膿血、屎尿,太多的眼淚。旁人再怎麼愛也不能幫你吐酸水、痾硬屎,旁人只掉眼淚。從家裡到醫院,醫院回家裡,幾十對往復折線,把這折線小心翼翼地拉開,像拉一架手風琴,這才是死亡的漫漫長路。恰恰跟我走回生命的路一樣。

沈重。如果這是一場安排好的劇本,這樣的選擇卻讓人覺得不捨。

如果有人可以在她遇到這些事情時,聽聽她說話,拉她一把,是否就不一樣了呢?她在小說裡,描繪自己的心境「思琪心想,房思琪,差一步,把腳跨出去,妳就可以像倒帶一樣從懸崖走回崖邊,一步就好,一個詞就好。」

她何曾不想呢?但沒有人可以拉她、聽她。對於把尊嚴、地位看得比自己還重要的父母,她連用隱晦的方式,想要告訴自己本來覺得應該是最親的媽媽,也被狠狠的刺痛了。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天真的口吻對媽媽說:「聽說學校有個同學跟老師在一起。」「誰?」「不認識。」「這麼小年紀就這麼騷。」思琪不說話了。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

我想大部分時候,她只能自言自語,就連在小說中也是如此,你可以感覺得到她的無助、寂寞、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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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頭有幾個角色,分別代表房思琪不同面向的想望。角色本身或真有其人,但遭遇可能全都是映射思琪自己在不同時期所受到的不同程度的對待。

許伊紋:在小說裡頭是一個姐姐,但其實生日跟房思琪同一天,嫁給有錢人錢一維,丈夫看似溫柔,卻常酒後粗暴毆打她,甚至打到流產。小說裡提到伊紋對著一維說「我懷孕了」,一維一開始是雀躍的,但卻又故態復萌,最終在酒醉之餘,打得流產了。你可以想像,伊紋其實就是房思琪,就是作者,而她究竟遇上了哪些事,也就是房思琪所承受的,可以從小說裡很清楚的看到。她對愛情的想望,是那個很年輕的時候,情竇初開的房思琪對愛情的感覺。

劉怡婷:房思琪的閨蜜,生日卻非常有趣的也是跟房思琪同一天。這是站在對立面,在看雖然知道不對,雖然覺得自己很髒,還有一切遭遇的房思琪,她代表著那個知道房思琪跟老師在一,很想傾聽,很想回到過去,很想拉一把,卻無能為力的另一個房思琪。

郭曉奇:在小說裡是一個在房思琪之前同樣是受害者的同路人,後來決定在網路上po文揭穿李國華。我猜想,這個角色大概是房思琪本人,而非曉奇,小說裡的曉奇的遭遇或許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的曉奇本人的經歷,其他部分,可能全是房思琪自己的故事。例如,曉奇的父母,與李國華、李國華老婆攤開來談判曉奇與李國華的師生戀被發現了這件事。

郭曉奇是自以為自己精神病已經好了的房思琪,她真的以為自己好了 — — 如果她在 2014 年沒有在咖啡廳再次偶遇李國華的話,或許傷口已經結疤了 — — 所以決定豁出去在網路上發難。 那段網路上的po文是這樣寫的。

作者 ooutputt (小杯)
標題 [爆卦]X心補習班不倫 請幫轉ptt八卦
時間 2014年05月23日 Fri. AM 12:27:07
過去 我跟某高中補習班名師「在一起」一段時間
「那個人」已婚 有小孩
鄉民看到這裡可能很想開噓 小三就是犯賤 鮑鮑換包包
但從來不是那樣。
我和「那個人」分開以後
痛苦至極
我很懷疑 如果這是愛情
為什麼我這麼痛苦 「那個人」卻可以安然活下去?
後來才發現 我之後有誰 誰之後又誰如果「那個人」告訴我 他只是玩玩 想打炮
我當然不會跟他「在一起」
為什麼不去找經驗豐富 不把這當成一回事的女生?
或許選擇當小三要付出代價

自殺幾次 進出加護病房
出現精神分裂的症狀 住精神病房
交過的每一個男友 聽完我的歷史 就吃吃我豆腐 然後嫌棄地離開
付出的代價真的夠了
精神病不是自慰的標籤 精神病就多厲害
我們只看到愛情 卻忘記倫理
我們不知道 「那個人」追求的是頻率 數量
我們都才剛成年 當然他是故意的
好好的女生 有的就真的這樣發瘋了
我每打一個字都好痛苦 我也怕黑函 怕恐嚇
但 該害怕 該受制裁的是「那個人」 不是我們
我不能再看到任何一個女生的一生就這樣被毀了
「那個人」是教國文的X星(以前叫X興)
「那個人」還曾經告訴我
教數學的X航 教物理的X笛 教英文的X陞
「都跟女學生超亂的」
X興
如果你看到這段文字
不要亂猜我是誰
如果你又對現在在你身邊的小女生施虐
我一定絕對會報警
鄉民可能要說 小三就是賤
但你能想像嗎?
大家崇拜的名師
走到妳面前
說他喜歡妳 想保護妳 決定愛妳一輩子
沒有人不會動搖
請記住這些名字
你可能也上過他們的課 崇拜過他們 就算沒上過課也聽過名字
他們一點代價都沒有付出過
他們在台上表演 一面賺取大量金錢 一面挑選下一個女學生。
X航 X笛 X陞要告 不要告我 那是X興講的
拜託請認識受害者的鄉民不要推文爆名
我們受過的傷害不是你可以想像的 請不要再傷害我們了
儘管我說的都是事實 儘管我有更噁心的事沒說
我很有可能被以上老師告毀謗 但我現在勢單力薄
如果在看這篇文章的妳 跟我有類似的經驗 請站出來幫我
寄信到以下信箱 絕非釣魚
ooutputt@hotmail.com
留下暱稱 和妳覺得安全的聯絡方式 比如email
如果走上法庭 我會聯絡妳們 一起打倒這些老師 謝謝妳們
懇請幫轉ptt 歡迎記者來抄
[不自殺聲明]
我的精神病完全好了 近年內決不會自殺或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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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ooutputt 時間: 2014-05-23 00:27:07※ 看板: Gossiping 文章推薦值: 22 目前人氣: 1 累積人氣: 60633

錢一維:或許是拿來暗指李國華的病態吧。平常表現得對伊紋十分愛護,卻其實只有在求歡時,才會像小貓般溫順,但只要喝醉了,便開始對伊紋拳打腳踢。比如說,小說中有一段,房思琪累了,想要休息,不想做愛,卻被李國華暴力綑綁,類似 SM 的戲碼。

李國華深深吸了一口氣,佩 服自己的耐性。溫良恭儉讓。馬總統的座右銘。好險以前陸戰隊有學過, 這裡打單結,那裡打平結。她的手腳像溺水。「不要,不要!」該露的要露出來。這裡再打一個八字結,那裡再打一個雙套結。她的手腕腳踝被繩子磨腫。「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沒錯,像螃蟹一樣。不能固定脖子,死了,就真的不好玩了。

毛毛:珠寶設計師,暗戀伊紋,知道伊紋所遭受的一切,對伊紋很溫柔體貼。我猜想他是那個在一旁追求伊紋(房思琪)的男生吧,而這個男生,最終就是跟伊紋結褵的對象,或許就是一開始,作者要把小說獻出的對象 B — — 作者的老公。在作者網誌裡這樣描繪著。

跟B在一起,好像韓愈的賦形容的,士人夢寐裡求到官爵:「忽忘身之不肖兮/謂青紫其可拾...哀白日之不與吾謀兮/至今十年其猶初...小人之懷惠兮/猶知獻其至愚」跟你的體恤愛顧相比,我實在粗蠢好笑。我從未想過我之破爛卑鄙汙潦,能與端正精密清潔的你相知、相愛。 …我有那種曾經貧窮之人的害怕。愛情當然不是一張大餅,但跟B在一起,那種坦然清白昂越低吟沉澱熱烈的快樂,讓我常常害怕我在「吃大餅」,總有糧盡的一日。

作者婚後,在生前最後一個月為何會跟老公吵架,或許是常帶著這種歉疚吧,雖然很開心有一個人可以這麼愛她,但卻始終逃不出那個覺得自己髒,覺得自己不值得的房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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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婷有一次跟思琪幻想可以上大學後學法文,脫口而出「人家在路上討的是錢,我們討的是愛。 」好沈重的悲哀,原來她對愛的渴求,已經從欺騙自己,乃至愛上侵犯自己的人,最後卻得用乞討的。怡婷與思琪談論的,總是脫離不了愛,雖然知道不該,房思琪卻也繼續騙自己那其實是愛。

突然想到小葵。如果沒有跟老師在一起,我說不定會跟小葵在一起……我很可以喜歡上他,只是來不及了。也並不真的喜歡那一類型的男生,只是緬懷我素未謀面的故鄉。原來這就是對老師不忠的感覺,好痛苦。要忍住不去想,腦子裡的畫面更清楚了。

房思琪最後連想著那個曾經可能會喜歡的對象,都嫌惡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對李國華不忠的精神出軌了。她對他的愛生病了。

第一次,與其說是單純的誘騙,不如說利用了權勢,被李國華粗暴的霸王硬上弓。小說裡,房思琪不止一次說是被「塞」進去的。

有一次問他:「最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呢?」
老師回答:「當初我不過是表達愛的方式太粗魯。」

那一次「第一次」,在小說裡被提到很多遍,是一種屈辱,房思琪卻又怪起自己 — — 被李國華嘴裡吐出的詞語給說服了「都是妳的錯,妳太美了。

多麼讓人作噁的一句話,但是對於那個豆蔻年華的女學生,那個對比自己大上兩倍以上年紀的老師,嘴裡吐出的是自己喜愛的文學詞句的老師,她可是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兩百個人一堂的補習班,總是男生在教室的左半邊,而女生在右半邊。他發現整整有半個世界為他打開雙腿。他過去過的是多無知的日子啊!以前在高中教書,熬那麼久才鍊出一面師鐸獎。學生時期他也沒打過架。打架惹同學又惹老師,不划算。初戀長跑幾年就結婚了,他才知道太太鬆弛的陰道是多狹隘,而小女學生們逼仄的小穴是多麼遼闊!溫良恭儉讓。

李國華看著另一個英文老師是這樣為自己辯解的:

英文老師問物理老師:「你還是那個想當歌星的?幾年了?太厲害了,維持這麼久,這樣跟回家找老婆有什麼不一樣。」……數學老師開口了:「我已經上過三個儀隊隊長了,再一個就大滿貫了。」……英文老師說:「我就是來者不拒,我不懂你們在堅持什麼,你們比她們自己還矜持。」……數學老師問李老師:「你還是那個臺北的高二生嗎?還是高三?」李老師嘴巴沒有,可是鼻孔嘆了氣:「有點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學年還沒開始,沒有新的學生,我只好繼續。」 …李國華心想:英文老師原來不是太有愛心,是太沒耐心了,他不會明白,一個連腿都不知道要打開的小女生到最後竟能把你搖出風的那種成就感。這才是讓學生帶著走的知識。這才叫老師的靈魂,春風化雨。…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緻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

對於房思琪而言,那種覺得自己骯髒,憎恨自己的感覺不斷湧了上來,最終,她把內心的痛苦,轉化為逼迫自己愛上侵犯自己的那個人的動力。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就是受害者最後愛上加害者了。

只是,最終她不斷的想,思緒在腦中不斷的翻滾,就是無法理解,如果他是愛她的,又怎會這樣對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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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華有一次給了房思琪十萬塊(同樣的情節,也發生在郭曉奇身上),這像極了「包養」,不,這就是包養。被房思琪一口回絕了,事後卻發現十萬塊被偷偷塞到她的包包裡了。 愛與不愛,在房思琪的內心不斷的糾葛,走不出來。

他上下唇嘬弄的時候捅破我心裡的處女膜。我突然想道:「老師是真愛我的。」我在這張床上沒辦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膚、黏膜沒有記憶。 腦子的記憶可以埋葬,身體的記憶卻不能。

真要回想的話,房思琪與李國華的相遇,不是在高二,可能是國二。小說裡有一段怡婷與思琪吵架,在我看來是房思琪內心的兩個自己在爭論。

怡婷開始誇飾著嘴型,像是她的言詞難以咬碎:「這樣很弔詭!妳說妳既不嫌惡也沒有真愛嗎?妳騙人,妳騙人妳騙人妳騙人。」「這不是妳來決定的。」「妳明明就愛他愛得要命。」「我沒有。」「妳有。」「我沒有。」「妳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妳有。」「妳什麼都不知道。」「妳騙不了我,你們太明顯了,妳一進門我就聞到了。」「什麼?」「真愛的味道。」「妳說什麼?」「妳全身都是,色情的味道,夜晚的味道,內褲的味道,妳全身都是內褲。」「妳閉嘴!」「指尖的味道,口水的味道,下體的味道。」「我說閉嘴!」「成年男子的味道,精──精──精液的味道。」怡婷的臉像個遼闊的戰場,小雀斑是無數悶燒的火堆。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 羨慕什麼,妳好殘忍,我們才十三歲啊──思琪放聲大哭,眼淚漸漸拉長了五官,融蝕了嘴型。怡婷真的看不懂。

如果怡婷就是思琪內心的另一個自己,那麼這一切應該是發生在十三歲,不是十七歲或十八歲。

五年,或是六年?跟一維在一起的日子像夢一樣。也不 能完全說是噩夢。她確實愛一維,那就像學生時期決定了論文題目就要 一心一意做下去一樣。

這段在描寫小說裡的大姐姐伊紋,時間、心境,卻像極了房思琪。

我想替這個世界向妳道歉,彌補妳被搶走的六年。

毛毛的內心呼喊著,要彌補自己著迷的伊紋,也提到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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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學解裡提到,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自己喜歡在背十四行詩,巧合的是,小說裡的伊紋也是。

上學期被二一,因為期末考前幾天,我看見你和一個小女生。我在二樓,雨棚如烏雲,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遙見你顏楷般筋肉分明的步態,她很矮,仰望你,像楚辭的那章——天問。我可以看見她的臉,鴨蛋臉游離於寤寐,像還在床上,不是眼睛在張望,而是粉紅睡痕。戰兢的媚態,我太認識了。一時間欲聾欲啞,恨二樓跳不死人。

房思琪總把李國華比做胡蘭成,林奕含喜歡談胡蘭成,大概是愛上他的文采,胡蘭成風流,與張愛玲結婚剛滿半年,就到處沾染女子了。可是胡蘭成雖然風流,卻不下流。

李國華便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多年來我書寫那部當代羅莉塔與胡蘭成的故事,我像隻中槍卻沒被拾走的動物,寧願被吃,也不願孤單死去。寫文章屏蔽又迴護官能,偉大的心靈圍觀、包庇我的噩夢,抬舉靈魂,希望臭酸肉體雞犬升天。說好聽是淨化,說實在,就是美化。像側睡,你形容藍花紋的被子服貼她,「像個倒臥的青花瓶」。如果你的興趣不是插花多好。如果你不把自殺當成最偉大的恭維多好。如果一個女生自殺了你就收手多好。最可怕是揣著老師的身分一面犯罪。學問何辜?書頁多麼清白?

李國華把玩弄女學生的情感當作本能性的應該,每每伸出滿嘴文學的老師權威,變能擄獲,順便把源源不絕的女學生當成玩物洩慾了。在房思琪來看,這讓她痛苦不堪,這是下流。她想的是愛,他想的卻是慾 — — 最後房思琪認清了他對她只有慾。她想期待這個人至少是胡蘭成,但他不是胡蘭成。 進學解不止預告了她將展開一段旅程,一段終結自己痛苦的旅程,還預告了之後還有一段,她自己看不到,卻希望身邊的人幫她完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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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裡,她的文筆不好,跟網誌的語調大不相同,網誌裡,則像是超脫了一切,還可以對自己侃侃而談,文字是優美的,標點清楚,用字淺詞不刻意的文青風格。小說裡,卻如工筆畫般,勾勒、細節,鉅細靡遺。沒有太多裝飾的標點,每一句話都像是在跟過去訣別,鋒利,卻帶著不捨,又糾結著愛與不愛。用了很多民初作家的標點風格,還有許多不是普民的形容詞與民初文風,我猜想,她是多麼渴望回到過去那個什麼事都還沒發生的年代,正如小說裡怡婷心裡所想的一樣,她在 2014 年偶遇李國華後,說「 十七歲,『精彩的人生正要開始』,而我留在那一年,再沒有長大。 」。

我相信林奕含在寫這本小說時,已經開始準備要跟自己告別了 — — 在她以為自己已經恢復了,願意接受另一個男人(毛毛,也是 B)的愛,卻又偶遇李國華 — —

休學,因為期末考之前看見你,帶著別的小女生。遛狗似的。我在星巴克二樓的露天座椅念書,眼神從佛教哲學的「正道」溜出去,一開始還以為又幻覺。 … 那一天,忘記有沒有下雨,忘記怎麼回宿舍的。我只記得不停重複對自己念:我要活到下次看見醫生。

小說裡的文字是那麼的鋒利,對自己鋒利,彷彿要一刀救割破自己的大動脈,那怕是留下了那麼多為了這本小說的宣傳的任何文字或畫面,也是這場計畫好的終結的一部份。

我的創傷也好像一個軍隊,在離開之際把不能帶走的東西給全部焚毀了。摘自作者臉書

把自己掏空,看起來很容易,原來這般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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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會覺得,為何她連復仇都這麼的文謅謅,我看了許久,小說的最後面,像極了我的黑色喜劇啟蒙電影 — — 前南斯拉夫(後來分裂成好幾個國家)導演 Emir Kusturica 的《地下社會》的最後一幕。

《地下社會》中死去的角色復活了,在水裡各自重逢,像是一場洗清罪孽與仇恨的淨化儀式。眾人團聚在河岸邊,延續地窖下未完成的婚禮,伊凡轉向鏡頭、面對觀眾講述一個美好的未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最後一幕正是如此。

又回到一開始的第一幕,房家的鄰居張先生、張太太、怡婷的媽媽劉媽媽、李國華、李國華老婆、吳奶奶、謝先生、謝太太、陳先生、陳太太,彷彿所有出場人物都聚在一塊兒,在房家一起坐著大圓桌用餐。

伊紋說:你要永遠記得我。一維的眉毛向內簇擁,擠在一起。我們當然會永遠在一起啊。不是,我是說,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記住現在的我,因為你以後永遠看不到了,你懂嗎?一維說好。伊紋偏了偏頭,閉上眼睛,頸子歪伸的瞬間項鍊哆嗦了一下。一維坐在桌前,環視四周,每個人高聲調笑時舌頭一伸一伸像吐鈔機,笑出眼淚時的那個晶瑩像望進一池金幣,金幣的倒影映在黑眼珠裡。歌舞昇平。一維不能確定這一切是伊紋所謂的「不知老之將至」,還是「老而不死是為賊」,或者是「縱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一維衣冠楚楚坐在那裡,卻感覺到伊紋涼涼的小手深深地把指甲摁刻進他屁股裡,深深迎合他。說你愛我。我愛妳。說你會永遠愛我。我會永遠愛妳。你還記得我嗎?我會永遠記得妳。

上面的伊紋就是房思琪,而一維就是李國華。(附記:可以看一下林奕含寫給陳星的那首張懸的《關於我愛你》 的歌詞) 她寫這本小說,不是為了復仇,是為了跟自己過去的愛訣別。她寫這本小說,不是為了讓大家都知道李國華這個人幹了什麼,而是希望所有人 — — 過去從來沒有人可以好好聽她說,包括自己的媽媽也一樣 — — 可以聽聽她說些什麼,把自己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倒了出來。總之,買書了,看了,也就等於聽了,總比過去從來沒有人願意聽來得好。

唯一覺得愧對的,大概只有後來真正愛上她,愛上她所有經歷的一切,並且疼惜的 B。不曉得林奕含的父母看懂了她為什麼寫這本書,該會有什麼感受 — — 本來是千金,本來該捧在手心上的,被人欺負的時候,你不懂她,沒聽她講,死了要替她討公道,但或許她其實不是那麼在意「公道」,因為這是她懵懂時「純愛」的紀錄 — — 諷刺的是站出來要討公道,竟是快十年後了,而自己的千金,早已香消玉殞了。

Photo credit: Benson Kua, CC license
(原文於 MAY 23, 2017發表於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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